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翻譯:時雨弾正

布拉姆·斯托克(Bram Stoker)寫的一篇黑童話the Castle of the King

正文:

人們告訴那位不幸的詩人,他的摯愛也身染沉疴,被危險的陰影籠罩——這個消息使他快要發狂了。

在過去的一個禮拜里,他都是孑然一身。因為他的摯愛,也就是他的妻子,回到自己的故鄉,為的是能見到奄奄一息的祖父最後一面。

詩人的內心被陌生的憂傷折磨已經有幾天了,他不知道究竟是什麼促成了它。憑藉他擁有天賦共情之心,他只知道,他的所愛之人染了重病。他憂慮地等待着消息。當消息來臨時,儘管他已經做了心理準備,這個打擊對他來說還是太大了,因此他輾轉反側,幾乎瘋狂。

在憂愁與焦慮中,他來到了多年前為她親手栽培出的花園。那裏有鮮艷的花朵,一座舊雕像,在紫杉樹籬下,靜靜地立着。他在許久未修剪過的夏日草叢上躺下,將腦袋深埋在草叢中,放聲大哭。

他回憶起了所有的過往,他如何贏得了自己的妻子,他們又是如何深愛彼此。對他來說,她去往遙遠而危險的地方,是一件多麼憂傷又殘忍的事。更何況他也無法在她身邊安慰她,或者與她共同承擔痛苦。

許許多多的回憶從他心中湧出,講述出他在疲憊的歲月里的往事,在甜蜜的家庭的光輝下,他已經忘記了那些憂愁和孤獨。他們倆在年輕時如何相遇,又如何迅速相愛,他的貧苦與她的高潔又如何讓他們暫時分開,他如何在陡峭崎嶇的路上辛苦前行,為了名望與財富。

當然也有他如何在疲憊的歲月里是竭盡全力,為的只有一個目標,在他那個時代的歷史上贏得一個位置,這樣他就可以去找她,跟她說愛,還要在她那些自滿的親戚面前說,「我是有價值的,我變得偉大了!」

在這一切可能到來的幸福的夢想之中,對於他的愛情,他是如何一直保持沉默的。他是如何再也見不到她的面容,聽不到她的聲音,甚至不知道她在何處,這是他作為人生目標的失敗。

時間又是如何給他在生命中付出的艱辛與忍耐加冕的——就像對待那些溫厚忠實,忘我工作的人一樣。

他的名字是如何被世人所知,世人又是如何敬愛這個名字,就像每個以他為榜樣的扶危濟困者一樣;他使所有聆聽他話語者感到淨化;在他高尚思想的莊嚴與單純之前,他掃除了所有的卑鄙。

成功緊隨名望而來。

最後,伴隨着懷疑愛情的膽怯,在他心中出現了這樣的想法,他終於達成了所謂的偉大——這種偉大會證明他,當他執起所愛之人的手。

他是如何回到故鄉,驚喜地發現她仍是自由之身。

他是如何鼓起勇氣跟她說愛,而她對他耳語,她同樣等了那麼多年,因為她知道,最終他一定會回來的。

她是怎樣作為一位新娘,來到這些年裏他為她建造的愛巢的,甚至大膽設想,在以後的歲月里,他們的生活會無憂無慮,沒有一點障礙。

在那個時候他是怎樣想的,儘管多年不斷的勞苦與對前程的熱忱讓他疲憊,他還是可以期待幸福的來臨。

但是,唉,希望就只是希望而已,誰知道未來的一天會發生什麼?就算不久以前,他心愛的人與他離別的時候——因他的職責所在,不能與她一塊兒。現在她身染重病,他也沒什麼法子立刻趕到病榻前。

他生命中所有的陽光都逝去,那麼多年的等待與在正路上的耐心,讓愛充滿他的生命——這一切就像一場轉瞬即逝的夢境,全都變成了徒勞,徹頭徹尾的徒勞。

現在,隨着疾病的陰影籠罩所愛之人,那朵烏雲同時遮蔽了他們兩人頭頂的天空,兩人的命運被籠罩進了它那陰暗的角落。

「為什麼?啊!為什麼?」詩人對看不見的空氣發問,「愛會走向我們嗎?既然已帶來了愉悅與安寧,為何又要讓危險的陰暗雙翼籠罩她的四周,只留我一個人徒勞哭泣。」

他在孤苦伶仃中,悲嘆、咆哮、哭泣。

當他躺在花園,臉埋入野草中時,那些人哭着到來,帶來了消息,確實是不幸的消息。

當他們說話時,他昂起悲傷的頭顱,望向他們。從他那雙又大又黑的,溫柔的眼睛裏可以看出來,他快要發狂了。他傷心地擠出微笑,似乎不願意明白他們口中話語的意義。對此那些人只能儘可能溫柔地告訴他,他的所愛之人已經逝去。

他們說,她曾在佈滿陰影的深谷行走。

但他似乎不明白。

他們低聲說,她聆聽了屬於蒼穹的音樂。

但他還是不願明白。

他們就憂愁地對他說,她已住在死亡之王的城堡里。

他急切地望着他們,仿佛在問「什麼城堡?什麼國王?」

他們低頭,一邊啜泣離去,一邊低聲回應,

「死亡之王的城堡。」

他緘默不語,於是他們將哭泣的面龐轉向他,驚奇地發現他又站了起來,臉上是堅定的神情。

然後他甜蜜地說,「我要去找她,去往她停留的地方,在那裏陪她一起。」

「你不能走,她在那扇門外,在死亡之地!」

在詩人那雙充滿愛意的誠摯雙眼裏,堅定的目標閃爍着,他最後一次回答了那些人:

「她到哪兒去了,我也要去哪兒!我也要行走於佈滿陰影的深谷,我也要聆聽屬於蒼穹的音樂。我要在城堡的大廳中尋我所愛,我要緊緊擁抱她,哪怕是面對可怖的死亡之王。」

詩人打算啟程離開他們,他們本想跟着走的,但是他吩咐他們不必打擾,於是他孤獨一人踏上了旅途。

在他離去的時候,他向他們揮手告別,他舉起一隻手,站了一會兒,再轉身離開。

忽然,他伸出的手朝一個方向指了指,他的朋友們也看到了,在那道門的另一邊,一片顧忌的荒野蔓延開來。在那片荒涼之中,從沼澤地升起的霧氣像一片陰鬱的幕布,懸掛在遙遠的地平線上。

詩人指給他們看的時候,幾乎就是一瞬間,一絲幸福的光芒在他那憂愁的眼睛裏一閃而過,如同他遠遠望見與已逝的摯愛有關的某種希望。

詩人迅速而憂傷地度過了燃燒的日子。

剩下的時光來臨,但他繼續他的旅途。而他稍作停留不是為了陰涼與休息,哪怕是一瞬間他都沒有停下,從水晶泉中取出冰涼的泉水,來濕潤他乾裂的嘴唇。

疲憊的旅人,在泉水旁的陰涼下休息,他們帶着倦意抬頭,以昏昏欲睡的眼睛看到匆忙的詩人走過。他忽視他們,帶着堅定的目標朝前走去,仿佛有一線希望的微光從沼澤地的霧氣中迸發,催他前進得快些。

就這樣,他熬過了炎熱的白天,熬過了寂靜的夜晚。在清晨的時候,當還未完全升起的朝陽把東方的天空照得一篇蒼白,他靠近了那道門。在寒冷的晨光中,地平線一片蒼茫的黑色。

天使們站在那裏,跟往常一樣還在守望,奇妙啊!儘管人類的目光看不到天使們,他卻能看到。

當他走近的時候,天使們悲憫地看向他,張開巨大潔白的翅膀,仿佛要給予他庇護。他開了口,從他那顆憂愁煩悶的心裏,從他那蒼白的嘴唇里,吐出了甜蜜的話語。

「是呀,您們,這片土地的守護者,而我的摯愛,曾經通過這道門,往佈滿陰影的深谷遠去了,還聆聽到屬於蒼穹的音樂,她現在國王的城堡中嗎?」

天使們低頭表示同意,他們轉身眺望,在遠處荒涼的原野上,黑色的霧氣從死氣沉沉的沼澤底部升起。

他們當然知道這位可憐又孤獨的詩人,是在尋找自己的摯愛,所以他們不必阻攔他,也不會慫恿他留下,他們因他深厚的愛而憐憫他。

他們朝各處散開了,他毫無障礙地經過了那道門。

現在,詩人繼續前往沙漠,為的是在國王的城堡中尋找他的摯愛。

有時候,他經過了一些花園,這些花園比地上所有的花園都要美麗成熟,一切事物的甜蜜蒙蔽了感官,就好像蒙福之地的香氣一樣。

這正是死亡之王的美妙之處,他是「惡」的最大統治者。他使那道門之後的道路變得充滿魅力。這樣一來,偏離了既定的從善道路的人們,看到他周圍如此的美麗,在這種歡愉中,罪惡又殘忍的昏暗荒漠會被忘得一乾二淨。

但是,當詩人漸行漸遠的時候,美好的景象消退了。

美麗的花園就像無人照料一樣,雜草在陰暗的角落裏肆無忌憚地生長,窒息了嬌弱的鮮花。

漫遊者腳下天鵝絨一般溫柔的捲曲嫩草,伸展的枝條下涼爽的小徑,漸漸消失不見。這條路變成了一條崎嶇的石子路,完全暴露在炙熱的陽光下。花朵們開始失去它們的香氣,由於發育不良而變得矮小。道路兩邊升起高大的鐵杉,空氣中瀰漫着它們惡臭的氣息。

陰暗的洞穴里生長着碩大的真菌,那兒還有潮濕的水塘。高大樹木的枝條宛如枯骨,沒有一片樹葉,倘若在它們的陰影下停留,迎來的將是死亡。

巨大的岩石阻礙了道路,只能從狹窄部分通過,蜿蜒的道路上面懸着沉重的懸崖峭壁,這危險隨時都會降臨——懸崖倒塌,吞沒旅行者。

這時,夜幕降臨,昏暗的霧氣來自遠處的沼澤,帶着幽玄的怪異形狀。在遠處群山中的巢穴,野獸怪異的咆哮傳來。空氣隨之可怕起來。

可憐的詩人注意到不祥的景象與可怖的聲音。他不住地走着,不去想夜晚的恐懼。事實上,對他來說,夜晚沒有值得恐懼的地方,更沒有對死亡的懼怕,沒有對害怕的意識。他要去國王的城堡尋找他的摯愛,在這種熱切的追求下,自然界的一切恐懼都被遺忘。

當他度過了漫漫長夜,陡峭的斜坡留下他的足跡,他毫髮無損地從岩石的陰影下通過。野地的隊伍圍着他,張牙舞爪,陣陣嚎叫,它們瞪大的眼睛像黑夜裏的星星。

蟒蛇纏繞懸掛在高高的岩石上等待獵物,它們從陡峭山岩上的裂縫中爬出,從岩洞裏冒出,它們爬行向上,等待出擊。

然而,儘管討厭的東西來臨,它們統統拒絕攻擊,因為它們知道,那個孤獨的旅人要去往國王的城堡。

他永不止步地走着,也不知道疲憊,也不會停下歇息。

當陽光終於擊碎了黑暗的時候,太陽以一種歉意的視角看着他。在這條佈滿艱辛的岩石路上,可憐的詩人還在前進,不去注意飢餓,寒冷與痛苦。

他的鞋子早就不知丟在哪裏了,他留在佈滿岩石的道路上的足跡帶着斑斑的血。在他的周圍與身後,以及遠處的岩石山脊上,野獸亦步亦趨地跟着他,但是它們都沒有攻擊他,因為他要尋找國王的城堡。

空中有可惡的鳥兒盤旋,跟隨垂死者與迷失者。脖子赤裸的禿鷹流露出貪婪的目光,張開飢餓的喙。他們的大翅膀,懶洋洋地在無所事事的空氣中扇動,追隨旅者的痕跡。禿鷲是有耐心的居民,他們等待獵物自己倒下。

黑暗山谷的洞穴深處潛伏着蟒蛇,它們悄無聲息地匍匐。巨蟒來了,它那盤起來的巨大身軀,帶來永無止境的纏繞。蟒蛇與它的部族都來了,在它們的嚴密擁抱中,用力氣與速度捕獲獵物。眼鏡蛇也來了,它們將會用毒液摧毀獵物。在這裏,它們當中最可怕的那些同樣來臨,它們用眼睛發出邪惡的魔力,使獵物神魂顛倒,再優雅地靠近。

這兒到來了,或埋伏着一些狡猾的蛇,它們身上有藥草、黏糊糊水潭、樹葉或枯死枝幹的顏色,它們在潛伏中,隨時準備攻擊那些毫不知情的過客。

那兒也有巨蛇,敏捷的身軀掛在岩石或樹枝,緊緊揪住遠處的獵物,以閃電般的迅猛出擊,就像一條揮出的長鞭。

就是如此,所有有害的東西都出現在這個涉險者面前,一副攻擊他的架勢。但是它們知道他要前往國王的城堡,看到他無所畏懼地向前,它們止住了攻擊的勢頭。

致命的蟒蛇與盤旋的巨蟒都是被動的,而這一次,它們變成了岩石。眼鏡蛇退縮,收起毒牙。使獵物神魂顛倒的蛇,那雙溫和的、充滿渴望的眼睛,因着被阻攔的怒氣變得可怕,感覺到它的誘惑毫無效力。在致命的下降中,懸掛的蛇頓住,化作石塊或樹枝上一條軟綿綿的繩子。

它們當中的許多,跟隨這位旅者走進沙漠,期待有機會可以毀滅他。

對於在沙漠中遊蕩的旅者來說,還有許許多多其他的危險。當他繼續往前走,岩石更加峻峭黑暗,眼前出現血紅的煙氣與致命寒冷的濃霧。

在這無路可走的荒野上,也有奇異與恐怖的事。

半人半植物的曼德拉草,絕望地向他尖叫,對邪惡無能為力,徒勞地伸出慘白的手臂。

路上長出來巨大的荊棘,刺穿他痛苦的雙腳,撕裂他的皮肉,他感覺到了疼痛,卻不會留意。

在整條漫長艱苦的旅程中,他所持的唯有一個念頭,他要尋找自己的摯愛。他思索人類的子孫肯定在前往死亡之王的城堡的旅途中學習到很多,在香氣滿溢的花園與陰涼的樹冠下。在詩人的心中,他對那人類的子孫說出這樣一席話。這席話離開他的嘴唇化作音樂,因為他歌頌被天使稱為真理的黃金門扉。

「不要通過落日之地的門扉,

在天使的不眠之地駐足。

警醒啊,人們!哪怕這道門大開,也不可擁擠,

將無邊的平安寄託於緊靠邊沿。

儘管有芬芳的花園與涼爽的小徑作為邀請,

遠處卻是夤夜的幽深谷壑。

休息!滿足的心安,在未玷污的之地停歇,

可不要去搜索曠野的恐懼。」

就這樣,悲痛欲絕的詩人,以他流血的雙足踏過一切坎坷,去國王的城堡尋找他的摯愛。

就在他奔向前方的時候,他身後跟隨的生靈漸漸退去,起先是豺與更膽小的野獸偷偷溜走,虎豹熊狼,以及那些兇猛野獸中最勇猛的存在,即便在其它動物停下來的時候,仍然跟隨他,現在它們也開始畏縮不前。

它們低吼一聲,然後昂頭大聲咆哮,嘴邊的鬃毛在激動中顫抖,雪白的牙齒在狂暴中的阻礙中憤怒地咬合。它們前進了一點點,又跟剛才一樣停止咆哮與嘶吼。它們一個接一個放棄,於是可憐的詩人又是孤獨一身了。

禿鷲在空中盤旋、尖叫,由踟躇到停止。這種野蠻的造物也知道停下,無法繼續在空中跟在旅者後頭。

其中蛇的足跡最長,它們扭動不息,悄無聲息滑行前進,緊緊跟隨詩人的步履,從他落在堅硬岩石上的血跡斑斑的腳印中,它們獲得了愉悅與希望,可能永遠跟隨他。

可是,既定的時間已到,詩人路過之地是如此可怕,甚至連蛇類的爬行也會被抑制——從陰暗的隘口吹出有毒的狂風,帶着荒蕪席捲而來,連野獸的巢穴也被折磨——荒涼山谷上那些貧瘠的牢籠。就連不留痕跡的蛇類,在這裏也停止,它們倒下,溜回去,帶着最最致命的仇恨微笑,回到骯髒的裂縫中去。

然後就是野草與其他植物開始停止生長的地方,連雜草也變得越來越矮小孱弱。再往前走,它們就隱沒在無生命的岩石中。有着恐怖形狀的毒草甚至不能再加害於人,因為此地只能勉強維持它們生長。它們雖邪惡卻矮小,發育不良,像死石一樣緊密。在這片被詛咒的土地上,就算是最致命的見血封喉樹,也無法紮根。

緊接着又有一些地方,在陰影山谷的入口,連有實體的東西也失去了它們的形態,融化在濕冷的霧氣里。

當他經過時,這位悲痛欲絕的詩人腳下的土地已不再堅實,他走在陰影中,穿過陰影,為的是去往國王的城堡尋找他的愛人。

陰影的深谷似乎蔓延到無限大,在濃霧的籠罩下,眼睛看不到深谷兩邊的山脈是從何處拔地而起。

然而它們卻立在那裏,一邊是絕望之山,另一側則是恐懼山脈。

直到現在,詩人迷惘的頭腦中也沒有注意到他周圍的危險與恐怖——除了他們教給他的。但是現在,當他在陰影山谷的霧氣中迷失時,他不禁回憶起路上的恐懼。一群面目可憎的幽靈包圍了他,這些幽靈在霧氣中時隱時現,他還沒來得及充分領會它們可怕的含義的時候,它們卻突然消失了。

緊接着,一個可怕的念頭在他心中閃過——

難道他的摯愛曾經到過這裏?那些給予他痛苦的恐懼存在也同樣被她經歷過?難道經歷周圍的一切恐怖,對她來說也是必須的?

一想到她,他深愛的人,遭受過沿途的那些痛苦恐懼,他就發出一聲絕望的呼喊,響徹孤獨的山谷。呼喊劈開了山谷的迷霧,在絕望之山與恐懼山脈的岩窟里迴蕩。

源自詩人痛苦靈魂的曠野呼喚,在山谷久久迴蕩。直到山谷中的鬼魂暫時甦醒,陷入不死不活的境地。它們隱隱約約地飄蕩,一會兒消失,一會兒又重新出現,整個山谷里都佈滿了甦醒的鬼魂。

哦!在這個檔口,可憐的詩人的靈魂,遭受了多麼大的痛苦啊!

但是不久他就重新平靜下來,當第一次痛苦的激流從他的心上奔騰而過,詩人就知道,對死者而言,他所經歷的旅途的恐怖,並沒有到來。在通往國王城堡的道路上,唯有一件事是可怖的。想到這裏的時候,平靜覆蓋了他,甚至在黑暗山谷里,柔和的音樂也奏起,這音樂在黑暗的荒野里,聽起來像是天樂一般。

可憐的詩人記起他們對他說的話,他的心上人曾經路過佈滿陰影的深谷,也聆聽了屬於蒼穹的音樂,去往死亡之王的城堡。於是他想,當他走過佈滿陰影的深谷,當他聆聽屬於蒼穹的音樂,他很快就會看到他的摯愛在國王的城堡里。於是他滿懷希望地繼續。

但是啊,這種希望本身,難道不是一種新的痛苦嗎?在這之前,他並不懂。

到目前為止,他一直都是一往無前地行進,不去想自己在哪裏,也不去想身邊發生了什麼,唯一想的就是自己的目標。但是現在,路途中的黑暗與危難帶來新的恐怖,在他的思緒中,這會阻止他的道路。那些思緒讓路途切切實實地漫長,因為那一刻看上去是個充滿希望的年代。他急切地想看到路途終結,在他經過了陰影山谷之後,拔地而起的是國王的城堡。

絕望看上去從他身上冒出,當絕望瘋長的時候,天穹發出了越來越大聲的音樂。

前進,永遠前進,心碎欲絕的可憐詩人瘋狂地奔跑。被濃霧籠罩的黯淡影子縮了回去,伸出冰冷而陰沉的手指警告他,它們似乎在說:

「回去!快回去!」

越來越巨大的轟鳴是天穹的音樂,詩人在陰影山谷中瘋狂地越跑越快,急速狂奔。幽靈的陰影在他面前漸漸隱去,似乎在哀嘆着憂愁的警告:

「回去!快回去!」

他的耳朵里始終迴蕩着音樂的喧囂。

他越跑越快,最後,疲憊的天性屈服了,他倒在地上,孑然一身,毫無知覺,流血不止。

他甚至不能猜測過了多久,醒來的時候,一時想不起身在何處,連分散的知覺都無法幫助他。

周圍的一切都是陰鬱,寒冷與悲傷。孤寂環繞着他,比他做夢想的還要死氣沉沉。空氣中沒有一絲微風,路過的雲朵沒有移動,沒有任何生命的聲音或震動,更沒有枝葉的搖擺——一切都是寂靜的,死亡的,空茫的。被永恆幽暗的群山所環繞,是一片沒有任何生命痕跡的谷壑。

一望無際的濃霧與幽靈的陰影已經過去,沙漠中的恐慌甚至不在那裏。極度的孤獨環繞詩人,他盼望風暴的呼嘯,或雪崩的轟鳴,來打破黑暗中寂靜的恐懼。

於是詩人知道他已經走過了陰影山谷,哪怕害怕得快要瘋狂,天穹的音樂還是迴蕩在他的耳邊,他想,現在的艱苦是被荒涼的死亡之國踐踏。

他環顧四周,生怕遺漏了國王的城堡,他心愛的人所住的地方。他呻吟着,心中的恐懼找到這樣的聲音:

「不是在這兒,不是,在這可怕的孤獨里。」

然後重歸孤獨,他的話語在遙遠的山丘上迴蕩。

「不是這裏,不是!」直到回聲的回聲瀰漫在岩石間,荒野中充滿了他的聲音。

突然,回聲一股腦兒消失了。

恐怖的雷聲從可怕的天空中響起,沿着遙遠的天空,它震盪不息。雷聲掃過那無窮無盡的灰色地平線,迴環往復,轟鳴膨脹又消失。它從以太穿過,發出不詳的怒吼,像是威脅,帶着可怕的命令。

隆隆的雷鳴中仿佛帶着一個字眼:

「前進。」

詩人跪倒在地,以喜悅的淚水迎接雷鳴,它是一股從寂靜的荒野掃過的力量。告訴他,在陰影山谷之上,有天命的宏偉音調在滾動不息。

於是詩人站起來,帶着嶄新的一顆心,繼續往曠野進發。

當他走到雷聲消失的地方,又只剩下一片荒涼的寂靜。

時間流逝,但是他疲憊的腳步永不休息。前進,繼續前進,僅有一個回憶可以使他振作,雷聲的回音響徹他的耳邊,在荒涼山谷中迴蕩:

「前進!前進!」

現在,路上的石塊越來越少,巨大的懸崖坍塌,變得越來越低矮,山腳下有沼澤的淤泥蔓延。

最後,山峰與丘陵也消失,旅者在無路的荒原上行進,那裏只有震動的沼澤與淤泥。

他仍舊前進,疲憊的雙腳在無盡的道路上盲目地跌跌撞撞。

他的靈魂愈來愈接近絕望的黑暗,當他在峽谷中徘徊之時,一點微小的振奮從他的希望中產生,說不定在哪個轉角的瞬間,他旅途的終點會展現在面前。一片狹隘黑暗的入口可能會暴露給他——甚至會靠近他——那裏是國王恐怖的城堡。但是現在,周圍是一片寂靜的荒原,蒼蒼茫茫的荒涼,他知道,在他目光所及之地,並沒有國王的城堡存在。

他筆直地站了一會兒,再慢慢轉了一圈,這樣一來,他熱切的目光會掃過整個地平線。唉!他沒有看到任何突兀的地方。除了地平線上的黑暗之外,什麼也沒有,憂愁的大地映襯平平的天空。一切,一切都被寂靜的陰暗籠罩。

他仍然蹣跚而行,呼吸急促而吃力,疲憊的四肢發抖,無力地支撐着他,他的力氣——他的生命——正在迅速衰竭。

哦!不,他迅速前行,心中只有一個念頭,那就是尋找國王的城堡,他所愛之人就在城堡中。

一個不小心,他跌倒了,沒有什麼障礙可以阻止他,跌倒純粹是因為他只記得不小心,他會再次站起來的。

他很快站起來,飛速前進,擔心自己倘若在某次跌倒之後再也站不起來會怎麼辦。

再一次跌倒與爬起,他在絕望的路上走着,帶着盲目的指向。

他就這樣往前走了一會兒,不停撲跌站起,永遠不會在路上停下,他遵循自己的目標,要去國王的城堡尋找摯愛。

最後,他變得那麼虛弱,以至於在一次跌倒之後,再也爬不起來了。

他躺在地上,無力感瀰漫在四肢百骸,死亡的走馬燈在眼前掠過。

即便如此,安慰還是到來,他的賽跑已經開始,他會在不久的將來,與所愛之人在國王的城堡里重逢。

他向曠野傾訴自己的思念,他發出微弱的嗓音,就像狂風在灰色的秋天穿過蘆葦叢時發出的悲嘆。

「再給我點時間,我就能在城堡的大廳里與她相遇,我們將永不分離。因此,帶着痛苦的希望,穿過黑暗山谷,聆聽天穹的音樂,是值得的。儘管城堡在遠處,又是什麼丈量了它的距離。死者的腳步那麼快。對於稍縱即逝的靈魂來說,所有的距離不過是那一段距離。我不再懼怕看到國王的城堡,因為在那裏,在它高貴的大廳里,我不久就會與心愛的人重逢,再也不分離。」

就在他說出這番話的時候,他感覺到最後的時刻就要來臨了。

從他面前的沼澤中,瀰漫出一層寂靜的霧氣。它們安靜地上升,越升越高,整個兒包圍住遠遠的荒野。它的顏色愈來愈深,伴隨着愈加黑暗的陰影,就好像昏暗的靈魂藏在裏面,隨着霧氣的擴散,它們的力量也在滋長。

在垂死的詩人眼裏,那恍惚的霧氣仿佛一座朦朧的城堡,高聳的塔樓與凝重的堡壘拔地而起,門洞與突出的塔樓構成了一個骷髏頭的形狀。遠處的城垛高聳在寂靜的空氣中,在這位遭受打擊的詩人躺倒的地方,冒出一條黑暗的堤道,通往城堡大門的幽暗處。

垂死的詩人抬頭望去,由於靈魂中的愛與希望,他那雙快要衰敗的眼眸變得敏銳,穿透了要塞黑漆漆的牆壁與陰森恐怖的城門。

在宏偉的大廳中,冷酷的國王管理着他的政務。他目光所及之處有她,她站在那些行列中,那是耐心等待所愛之人追隨而至共赴死亡之地的行列。

詩人知道他所剩的時間已經不多了,然而他仍然很有耐心,儘管他躺在亙古永恆的孤獨里。

在遠方的地平線上,微弱的光線出現,就像即將到來的黎明。

隨着天光漸漸變亮,城堡的模樣也清晰起來。直到加速來臨的黎明時分,它高高地矗立在那裏,顯示出了屬於它的,寒冷又廣闊的一片天地。

垂死的詩人知道,最後的時刻即將來臨。他竭盡最後的力氣站起,站得筆直,勇敢無畏,這是男子漢的權力,他將會與那殘忍的死亡之王面對面,在看到他所愛之人的雙眼之前。

遙遠的太陽從地平線的邊緣升起,這一天就要到來。

在這一切的上方,射出一道光線。

當它到達城堡的尖頂時,詩人的靈魂瞬間沿着堤道奔跑而去,掠過城堡幽靈般的入口,在死亡之王的面前,滿懷愉悅地與他所愛的同類的靈魂相遇。

比閃電還快,整個城堡化為烏有,在白天即將到來之際,太陽平靜地照耀着永生永世的孤苦。

在白天即將到來之際,那道門之內的大地上,太陽升起,明麗的陽光沉靜地照耀那座美麗的花園,在那裏,詩人躺在夏日茂盛的草叢中,比他周圍的大理石雕像還要冰涼。

(全文完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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